孫力力簡介：1950年11月出生于雜技世家。雜技表演藝術家、雜技教育家，歷任中國雜技家協(xié)會副主席、顧問，中國雜技團常務副團長、副總經理、藝術總監(jiān)、創(chuàng)意總監(jiān)，北京市雜技學校副校長、北京市國際藝術學校教學藝術總監(jiān)等。榮獲摩納哥蒙特卡洛國際馬戲節(jié)“特殊貢獻獎”、匈牙利布達佩斯國際馬戲藝術節(jié)“終身成就獎”、“全國三八紅旗手”、中國雜技家協(xié)會首屆“德藝雙馨文藝工作者”稱號、中國雜技“金菊獎”終身成就獎、“北京市優(yōu)秀共產黨員”、“北京市三八紅旗獎章”、“北京市先進工作者”、首都“巾幗十杰”等諸多國際國內、行業(yè)內外榮譽。  

　　作為杰出的雜技表演藝術家，孫力力主演、參演的《蝶戀花——花盤》《軟鋼絲》等節(jié)目先后獲得第四屆全國雜技比賽“金獅獎”、俄羅斯莫斯科紅場國際馬戲節(jié)“金熊獎”。1995年后孫力力從演員轉型為雜技團老師，主抓雜技教學與節(jié)目研發(fā)，策劃創(chuàng)作并組織實施了大量雜技精品節(jié)目，培養(yǎng)了兩百多名雜技金獎人才，為中國雜技團斬獲國內外金獎64枚。其中節(jié)目《騰?韻——十三人頂碗》和《圣斗?地圈》《俏花旦?集體空竹》及《協(xié)奏?黑白狂想——男女技巧》先后捧回三尊素有“雜技奧斯卡”之稱的摩納哥蒙特卡洛國際馬戲節(jié)“金小丑”獎；節(jié)目《翔?旋轉支架軟鋼絲》《俏花旦?集體空竹》和《攬夢擎天?搖擺高拐》先后斬獲三枚“法蘭西共和國總統(tǒng)獎”?？梢哉f，近30年來中國雜技在世界賽場如此輝煌奪目，有“世界雜技金牌儲藏庫”之稱，跟她的個人努力密不可分，所以雜技界將孫力力視為傳奇、傳說、“星媽”、中國雜技團藝術掌門人。  

　　有人說孫力力是天生為雜技而生的。孫力力出生于雜技世家，父親力莫曾任原廣州軍區(qū)戰(zhàn)士雜技團團長，她小時候跟著父親去排練廳，對雜技心生熱愛，從此走上雜技之路。孫力力名字中的兩個力，一個是父親的“力”，一個是自己的“力”，是兩代人雜技力量與精神的傳承。自八歲登臺開啟演出生涯，直到45歲時仍舊在舞臺綻放，憑借《蝶戀花——花盤》單手頂節(jié)目拿下第四屆全國雜技比賽“金獅獎”，成為當時舞臺藝術生命最長的雜技表演藝術家。 

　　隨后，作為中國雜技團的臺柱子，團里安排她去雜技學校當班主任，從舞臺耀眼明星轉型幕后，由此開啟了后半生更加絢爛的雜技教育生涯。培養(yǎng)雜技健兒，為中國贏取金牌，是她的執(zhí)念，而創(chuàng)新是她獲勝的法寶，大膽變革、追求完美，“我要做就做到極致”。她帶領中國雜技團馳騁國際賽場、屢創(chuàng)輝煌，見證并助推中國雜技團的騰飛、中國雜技的騰飛，讓世界看到精妙絕倫的中國雜技、昂揚向上的中國精神。2024年1月，第15屆匈牙利布達佩斯國際馬戲藝術節(jié)為孫力力頒發(fā)了“終身成就獎”，這是該藝術節(jié)自成立以來首次向藝術家頒發(fā)該獎項，可謂實至名歸，這是孫力力向世界雜技界交上的又一份優(yōu)秀的中國答卷，也是世界對孫力力、對中國雜技的尊敬與感謝。  

做了一輩子“文盲”，九死不悔 

　　何瑞涓：恭喜您再得大獎，我們從您和雜技的結緣開始談起吧。您出生于雜技世家，小時候經常跟著父親去排練廳，上小學一年級時出于興趣愛上雜技。就以往的認知來看，雜技是童子功，訓練非常辛苦，而且要放棄學業(yè)，您當時是怎樣作出了這樣的選擇，并從此和雜技相伴一生的？ 

　　孫力力：這是一個自然而然的過程。小時候我跟爸爸去雜技團玩，他去忙自己的工作，顧不上我。我被那些道具吸引，在排練大廳里爬上爬下，慢慢喜歡上了雜技。大人們看著好玩，說我是天生練雜技的料兒。為什么不去上學而去練雜技，小時候其實沒有想那么多，后來長大一些，我覺得沒能上學學文化是挺遺憾的，但我也沒有因此而后悔。因為雜技這個行當就是科班，必須從小練起，同時雜技練功的周期特別長，要從早練到晚，上完學再去練也不太現(xiàn)實。 

　　當時我是八歲上學，上了不到一年，只上到一年級。我在班里學習特別好，語文老師總是表揚我，我還被評為“三好學生”。當我說要去練雜技時，父母都很反對。我爸爸反對我去練雜技，每天把我送到學校讓我好好上學，但老師一不留神我就跑了。我媽媽當時不知道是出于愛還是什么原因，倒是沒有太阻攔我。我們家四個孩子，生活不算困難，我爸爸是延安時期的干部、是老紅軍，后來擔任雜技團團長，我媽媽是京劇團的黨委書記，他們都是文化人。我所有的舅舅，有人大畢業(yè)的、有空軍軍醫(yī)大學畢業(yè)的、有哈爾濱醫(yī)科大學畢業(yè)的、還有中醫(yī)學院畢業(yè)的，他們都是大學生。我們這樣一個知識分子大家庭，就出了我這么一個“文盲”。 

　　小時候練功確實很苦，早上五點半就去倒立、拿頂了，鼻涕眼淚一把一把的，等20分鐘至半小時后疲勞勁過去了，人就麻木了，每天如此，有時候真是扛不住。我們班一個小男孩特別逗，一天早上他就是不起床，老師問他為什么不練功，他說我來例假了。因為頭一天有個小姑娘來例假了肚子疼休息，他不懂，以為這樣就可以休息了?？上攵敃r大家有多累。但是小時候吃了苦長大了卻受益，后來我的頂功到45歲還能在全國拿獎，跟小時候的苦練是分不開的。 

　　今天回憶起來，我有時候也會想，如果要真的好好上學，可能我也是個大學生。小的時候去看話劇，看完兩場《霓虹燈下的哨兵》，所有臺詞我都能背下來，記憶力特別好。我如果當時好好上學，可能有這方面的天賦。有時候我也想，做了一輩子“文盲”，這個選擇對不對？但是既然選擇了雜技這條路，就九死不悔，一直到了今天。 

　　何瑞涓：您的天賦在雜技領域得到了充分發(fā)揮。之后，您隨父母轉業(yè)到了東北，又從哈爾濱市雜技馬戲團到黑龍江雜技團，直到1985年調入中國雜技團。年輕時的經歷之前很少聽您談起過，您當時主要練哪些項目，那時候有哪些難忘的事情呢？ 

　　孫力力：雜技項目我練過十幾種，練得最多的是頂。我個子不高，那時候體重八十多斤，大多雜技節(jié)目都要尋一個“尖子”，我經常當那個“尖子”。雜技參加國際演出和比賽特別多，20世紀八九十年代，雜技在各藝術門類中是走出國門、對中國形象宣傳力度最多、最大的。正如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時任外交部部長陳毅就說過，雜技是開展人民外交的“先行官”。我第一次出國演出時二十多歲，朝鮮、日本、南美、歐洲等國家和地區(qū)都去過，那時候心底里就萌發(fā)出一種信念，就是中國雜技人站在舞臺上，是能夠為國家爭光的，我們有必要讓世界更多地了解真實的中國。 

　　記憶深刻的是1981年，我隨黑龍江雜技團到南美阿根廷一個叫馬德普拉塔的海濱城市演出。走出機場碰到臺灣人，他們打招呼說：“你也來自臺灣嗎？”我說：“我來自北京。”“你們北京穿這樣的衣服嗎？”那時候我們穿的確良，他們很驚訝。我聽了心里很不舒服，就說：“我們平時穿得比這個還好，因為今天坐飛機我穿得簡便一些。”還有一次我們去土耳其演出，就有外國人說在他們腦海里中國人穿大袍子、男的腦袋后邊梳著大辮子。由此可見，那個年代信息還不發(fā)達，他們對中國大陸的很多認知都是歪曲的。 

　　后來我們在阿根廷演出時，一個很大的劇場里人山人海、掌聲如雷，鮮花不斷送到臺上，我們謝幕五六次都下不去?？吹街袊s技走出國門這么受歡迎，一種特別自豪的感覺油然而生，我們這代人走出國門，既是宣傳中國雜技，也是宣傳中國文化，我們可以通過雜技讓世界看到中國人的形象、看到中國人的藝術、看到中國人的堅強意志和精神面貌。那時候我還年輕，但已經朦朧地懂得了要用雜技去證明中國很強、很棒。  

　　我很自豪干了一輩子雜技，雜技這個行當為樹立中國形象作出了貢獻。中國強則雜技強，所以我們每一次出國比賽，我努力做的不是拿金獎，而是一定要拿金獎第一名，我要讓世界看到不一樣的中國雜技。演員們登上舞臺，就不再是自己，而是代表著中國人，因此我一直嚴格要求自己，現(xiàn)在對年輕演員們的要求也非常嚴格。我那時候去國外演出還會帶國旗，心里永遠有這種情感。 

　　從舞臺“玩命徒”到孩子們的“孫媽媽”  

　　何瑞涓：1985年調入中國雜技團后，為人所津津樂道的是1995年第四屆全國雜技比賽，您主演的節(jié)目《蝶戀花——花盤》單手頂節(jié)目獲“金獅獎”，其中的雜技技巧已成絕響。當時您45歲，創(chuàng)造了舞臺藝術生命最長的雜技表演藝術家新紀錄。一般雜技演員三十多歲就已經很難登臺了，您當時為什么會有那么大的勇氣？ 

　　孫力力：那是1992年，有一天團長讓我參加業(yè)務研討會，討論第四屆全國雜技比賽參賽節(jié)目，我就畫了十幾張草圖，其中包括頂碗，我提出文活武演，要“出手”，演員腳上有碗，同時要完成翻騰、拋接動作；還有花盤節(jié)目，我加了一個從來沒有過的“單手頂腳上起單手頂”。當時大家都覺得我在天方夜譚，說這些都是不可能完成的技術動作。我說這就是出奇制勝，不試試怎么知道？如果做到了那就是雜技界獨一份。節(jié)目幾十年沒變化，觀眾是不會接受的，不是節(jié)目質量好就行，就像尖頭皮鞋質量好，現(xiàn)在誰會穿呢？老百姓都在求新求變，藝術也一樣，雜技就要為常人不可為，做到了才叫雜技。當時在會上我就是這樣辯論的，后來他們也覺得可以試一試。演員也很犯愁，覺得沒法練，于是團長拍板決定，“要不花盤的動作孫力力自己上吧”，這個節(jié)目就交給我負責了。 

　　我一邊照常演出，一邊抓緊花盤節(jié)目的訓練，你知道這一個動作我一天練多少遍？現(xiàn)在的孩子一天要求練五遍，我那時候一個動作一天練120遍，練到什么程度？練到胳膊抬不起來，騎自行車都不能扶把，晚上睡覺也不能好好睡。手腕疼得動不了，我用冰水澆手腕子，澆木了以后咬牙接著練，每天如此，最后癱倒在地上，靠地上的涼氣緩解渾身的酸疼，半天才能爬起來。我們出國演出的時候，我在后臺練，讓我們將近200斤重的食堂師傅坐在我腳上壓，總之是抓住一切時間練功。我就是賭一口氣，別人說不可能，我就讓它變?yōu)榭赡?。我的性格就是這樣，天生爭強好勝。 

　　1995年9月我們去比賽，到《蝶戀花——花盤》上場，臺下掌聲不斷，尤其是表演到“單手頂腳上起單手頂”，嘩——掌聲雷動，大家都被震撼到了，最后不負中國雜技團的期望，拿到了“金獅獎”獎杯。從此中國雜技界認識我了，說孫力力是一個“玩命徒”。到現(xiàn)在這么多年過去了，這個動作已經絕跡了，沒有人能練成。我熱愛雜技，愿意動腦子，之前演出的節(jié)目都會加入我自己的創(chuàng)新動作，很多動作現(xiàn)在也都沒人練了?，F(xiàn)在我也不提倡這樣苦練功了，但還是希望孩子們每天都堅持訓練，不要偷懶。 

　　△《蝶戀花——花盤》單手頂節(jié)目，單手頂腳上起單手頂，下為孫力力 

  何瑞涓：也是在獲獎那年，您迎來人生的一個重要轉折，被派往新建的北京雜技學校擔任第一屆95班學員班的班主任，與六十多個孩子一起吃住。從臺柱子到幕后園丁，這樣的轉型很突然，對于您來說，是不是也是一次艱難的選擇，相當于一次重新創(chuàng)業(yè)？ 

　　孫力力：當時中國雜技團團長是林建，曾經當過北師大學生會主席，他來團里的時候38歲，比較重視教育。那時候我經常在排練廳里練功，他每次路過就看到我一個人在那兒訓練，后來在選班主任的時候，是不是看上我這一點了，我不知道。突然讓我當班主任，一開始我堅決不去。為什么不同意？一方面，我熱愛表演，愿意演出當演員。我那時候演節(jié)目如椅子頂、高拐、高臺定車等，經常不佩戴保險繩就上臺，膽子很大，我真的愛這個舞臺。在舞臺上，尤其謝幕的時候，觀眾給予的那些掌聲和那種興奮的表情，讓我覺得特別有成就感、特別幸福。所以接到通知時我滿腦子都是“我不能上臺了”，內心很痛苦。另一方面，那時候我的節(jié)目是中國雜技團比較不錯的節(jié)目，經常出國演出，一次都沒落下過。當時出國演出一天掙30美金，合人民幣兩百多元，而鞍鋼工人一個月工資才180元。所以選誰當班主任，誰也不愿意去。團長說，你一邊當老師一邊還可以當演員。我去學員班以后，也繼續(xù)演出和比賽過兩三次，很快心思就都撲在孩子們身上了，沒有時間出國了，自己也適應了，雜技團發(fā)展需要后繼有人，我就心甘情愿當一名雜技“園丁”了。 

　　△椅子頂節(jié)目表演 

　　95班有六十多個孩子，大的十來歲，小的八九歲，一開始都哭鼻子鬧著要回家。學校最初在三里屯繁華地段，很快搬到亦莊馬駒橋。那里很安靜，遠離社會喧囂，孩子們受到的干擾也少。那時候學校周圍很荒涼，旁邊都是高粱地，只有一排舊房子，院墻都沒有，也沒有后來的這些大樓，連訓練道具都沒有。最初的道具，是我找一個孩子的父親幫做的，我聽說人家會做木工活，就硬著頭皮請人家來給做了幾十條板凳。孩子們的衣食住行我都要負責，生病了帶去看病買藥，夏天換季給孩子們買夏裝，冬天衣服薄了我再給孩子們買棉衣，平常盯著他們一點點訓練，跟一個大家長一樣，特別操心。  

　　我最怕孩子生病，有一次一個八歲的孩子肚子疼，疼得滿床打滾，我趕緊抱起孩子就往外跑。學校附近也沒有醫(yī)院，周圍都是莊稼地、泥土路，冬天早上車又少，我抱著孩子攔車攔不到，心里著急啊，干脆坐在路中間，總算攔住一輛，司機師傅說：“你不要命了嗎？”知道情況后司機師傅立即帶我們去了醫(yī)院。醫(yī)生說孩子是腸梗阻，再晚來幾十分鐘就沒命了。還有一次晚上帶孩子們去看演出，一個11歲的小女孩丟了，沒回團里，當時我都急瘋了，半夜去劇院里四處找，派出所也去了，幸好劇院車隊的人把孩子連夜送回來了，原來那個孩子是看演出時太困睡著了、溜到椅子底下去了，誰也沒發(fā)現(xiàn)。你說那時候多揪心，萬一出點什么事就太可怕了。我和孩子們同吃同住，北京有家我都很少回去，全身心投入在孩子們的生活和教學上。早上六點上早課，直到晚上九點上晚課，我們朝夕相處，孩子們后來都叫我“孫媽媽”，我也真的把他們當成了我的孩子。 

　　△孫力力與95班學員在一起 

　　這么多年來，得過金獎的學生我?guī)н^大概兩百五十多個，我最大的成就就是孩子們都成才了。他們一點點長大，經歷結婚、生子等人生大事，凡是在北京的無一例外都邀請我去。前幾年我70歲生日時，我說不過生日，孩子們還是訂了一個比桌子還大的大蛋糕。當時我正在馬戲排練大廳看他們練功，蛋糕推進來，每個人拿著一束鮮花走到我跟前，當時在團里的一百多個演員全都來了，我的眼淚一下就流下來了。作為一名老師，能得到學生對我的愛，我很知足。 

　　演員培養(yǎng)成功了，遠比得“金小丑”重要 

　　何瑞涓：您將那么多學員們從幾歲的孩子培養(yǎng)成中國雜技團乃至雜技界的中流砥柱，成了名副其實的雜技“星媽”。您是怎樣培養(yǎng)出那么多“金牌演員”的？ 

　　孫力力：培養(yǎng)雜技人才，“秘訣”就一個字——嚴，我對他們要求特別嚴格。雜技根本沒有捷徑，不可能松松垮垮就成為優(yōu)秀演員。演員的舉手投足、每個動作都要做到極致，臺下練沒練功，臺上一眼就能看出來。一分耕耘，一分收獲。中國雜技就是最好的驗證，一個演員使多大勁、練多少功，直接影響他的成長。   

　　我?guī)С龅倪@些學生，最優(yōu)秀的應該是95班那批，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金獎演員。之所以能成功，就是因為他們真正把雜技變成了綜合性的藝術。我一直認為雜技和其他藝術門類都是相通的，當95班班主任時我就提出，一名優(yōu)秀的雜技演員，既要掌握雜技演員的高難度技巧，又要有舞蹈演員的身韻、戲劇演員的表演、音樂演員的基礎知識、武術運動員的精氣神、運動員的體魄，還要有綜合文化素質的提高。我讓他們學習舞蹈、學各種其他藝術。雜技團好多人反對，說我根本不懂雜技，把雜技帶偏了，能把雜技練好就不錯了，但是我不聽他們反對的聲音。我拼命擠出各種時間培養(yǎng)孩子們對各種藝術門類的認知，白天孩子們上課，到晚上和休息日，我就找各種藝術門類的演出帶他們去看，讓他們知道京劇、芭蕾、民族舞、歌劇等都是怎么演的，拓展綜合藝術素質。孩子們看完是有收獲的，之前排一個小節(jié)目，演員們需要抬頭挺胸穿芭蕾舞鞋走路，總是找不到感覺。等他們看完芭蕾舞演出后說：“人家芭蕾舞演員是白天鵝，我們就是只鴨子。”孩子們會自己感受到藝術之美，并朝著那個方向努力。 

　　△95班第一次在摩納哥蒙特卡洛國際馬戲節(jié)獲獎  

　　△與95班學員在俄羅斯圣彼得堡參加比賽于夏宮留影 

　　我們那個大院過去只是雜技學校，只教雜技，但我專門請了一批舞蹈老師給他們上形體課，請戲曲老師教手眼身法步，請武術老師給他們上武術課，請電影學院教表演的老師上表演課，請音樂老師教簡譜、發(fā)聲、節(jié)奏，請長影的化妝師教男孩女孩們怎么化妝，請燈光師教孩子們怎么對光等。從那時候起很多藝術門類的老師就都留在了雜技團里。后來雜技團以這些師資為基礎，辦了北京市雜技學校和北京市國際藝術學校，綜合藝術教育才一直延續(xù)下來。這么多年來，讓孩子們兼學別樣，實現(xiàn)比較全面的發(fā)展，這是我一直堅持的教育理念，應該說這對他們的藝術成長道路起到了重要作用。 

　　何瑞涓：現(xiàn)在雜技演員的綜合素質如何提高依舊是雜技界的難題。那時雜技界對雜技的認知還處于炫技階段，您就已經將雜技看作綜合藝術，對雜技演員進行綜合素質培養(yǎng)了，理念領先了二三十年，這種意識來自何處？ 

　　孫力力：我第一次走出國門的時候，覺得那時中國的雜技技術是可以超過外國的，但實際上外國的表演超過了中國。因為表演涉及各藝術門類的融合。后來我?guī)Ш⒆觽兂鋈ケ荣悤r，有個評委就說，你的演員不會笑，越是高難動作越緊張，能有微笑嗎？孩子們那時還停留在雜技單純的技巧層面，說直白點還是耍把式、練絕活。一開始我不接受這個說法，直到在一次演出中，我看到一個意大利男孩出場亮相，身姿挺拔，穿一身白，真像天鵝王子，一下子就讓我陶醉了。當時我就感覺到中國雜技演員的藝術品質和國外優(yōu)秀演員相比確實差太多了。那時我便開始重視孩子們綜合藝術素質的培養(yǎng)，讓孩子們學習各藝術門類的知識并進行藝術熏陶，這么做就是要提高中國雜技的藝術品格，改變世界對中國雜技演員的看法。后來《騰?韻——十三人頂碗》《俏花旦?集體空竹》等再去國際賽場時，他們說看到了中國演員巨大的變化——從雜技演員變成了雜技藝術家。這個評價讓我心里充滿自豪。尤其是《俏花旦?集體空竹》和《圣斗?地圈》在摩納哥蒙特卡洛國際馬戲節(jié)獲“金小丑”獎時，蒙特卡洛國際馬戲節(jié)主席、摩納哥公國公主斯蒂芬妮的一席話讓我得到了比得“金小丑”獎還滿足的一種滿足感。她見到我就拍著我的肩膀說：“我特別喜歡你，你知道為什么嗎？你帶來的這批演員讓我改變了對中國雜技演員的看法。”她說《俏花旦?集體空竹》是用舞蹈演員的舞姿和戲曲的表演來演雜技，《圣斗?地圈》中鉆圈的演員姿態(tài)也非常精致優(yōu)美，他們陽光燦爛、充滿活力，還能用英語交流，讓她看到了面貌一新的新一代中國雜技演員。我覺得這么大賽場的創(chuàng)始人對中國雜技演員有這么高的評價，那么中國雜技團這批演員可以說是培養(yǎng)成功了，這遠比一個“金小丑”重要。 

　　△《俏花旦?集體空竹》獲摩納哥蒙特卡洛國際馬戲節(jié)“金小丑”獎 

　　何瑞涓：生活中關愛演員，但排練時您對演員要求又很嚴格，給演員們排練節(jié)目您有哪些獨家妙招？ 

　　孫力力：一個節(jié)目演員們練得最辛苦的是初期，導演排完了以后他們要記住所有的技巧動作。但是最后要讓這個節(jié)目排得精致，更多的是細摳，我對演員的要求也更多體現(xiàn)在細節(jié)上。細節(jié)決定成敗，包括你的呼吸、出手和腳的感覺等，哪一點做不到位，就顯得這個節(jié)目很“臟”，就不完美、有瑕疵。別人可能會覺得有一點瑕疵無所謂，但是我的眼睛里是容不下沙子的。比如剛剛排練中演員坐在鋼琴邊做芭蕾演員一樣繃腳的動作，他的腳是勾著的，像鎬一樣，那一看就是因為平時沒有多訓練，這個動作雖然不是雜技技巧，但坐在那里就不美。細節(jié)的準確體現(xiàn)著一個節(jié)目的精致程度和品位，沒有一個特別嚴格的老師監(jiān)督很難達到。在排練的過程中我始終站在導演邊上，每一個需要細摳的動作我都拿本子記下來，力求讓它達到極致、完美。 

　　摘金奪銀的秘訣在于挑戰(zhàn)不可能 

　　何瑞涓：除了親手培養(yǎng)出一批雜技人才外，我覺得您最大的貢獻是參與創(chuàng)排了一批優(yōu)秀金牌節(jié)目。從《騰?韻——十三人頂碗》在2004年拿下第一個“金小丑”獎，到《圣斗?地圈》《俏花旦?集體空竹》《協(xié)奏?黑白狂想——男女技巧》《翔?旋轉支架軟鋼絲》《攬夢擎天?搖擺高拐》等，這些節(jié)目可以說幾乎囊括了國內外重要賽事的獎項，成為雜技史上的經典。請您結合實例談一談創(chuàng)排雜技節(jié)目的經驗，您是如何進行節(jié)目創(chuàng)新的？ 

　　孫力力：比賽最看重的是什么？是創(chuàng)新。創(chuàng)新又是什么？就是所有人從來沒看過的，意想不到的，無論是高難技巧還是表演形式都是第一次出現(xiàn)，既有新度又有難度才是獲獎的根本。中國雜技團這些年為什么經常獲獎？因為所有的參賽節(jié)目評委們都是首次看到。我在中國雜技團這么多年，確實和大家一起策劃創(chuàng)作了很多國際國內獲獎的節(jié)目。你今天看到的這臺即將奔赴日本演出的精品節(jié)目一共12個，就是我們一起策劃創(chuàng)作、帶著一批又一批演員一點點打磨出來的。要說是怎么創(chuàng)新的，從我個人的角度來說，我大腦里時刻繃著一根弦，看到什么都能想到雜技，平常生活里的一件小事就可能觸發(fā)我的新想法，我會思考能不能把它用到雜技里，可不可以這么做或者那么做，接著就去試一試，不斷地挑戰(zhàn)。 

　　△《翔?旋轉支架軟鋼絲》獲“法蘭西共和國總統(tǒng)獎” 

　　創(chuàng)新不是一個人能夠完成的，是中國雜技團這片土壤培養(yǎng)了我，一個節(jié)目的成功背后有無數(shù)人的努力。我有一個好搭檔，是我們團隊的王建民老師，負責道具研發(fā)。我想到的東西跟他一說，他都能幫我實現(xiàn)，并且做出來的東西獨一無二，經常超乎我的想象力，為雜技創(chuàng)新發(fā)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創(chuàng)新離不開團里老師們和演員們的付出，創(chuàng)排節(jié)目的時候我們會一起不斷改進，每個人提供不同的想法相互啟發(fā)碰撞，最后才能呈現(xiàn)節(jié)目最完美的模樣。貢獻最大的是演員，我們策劃設計出來只是第一步，關鍵還要練出來，真正身體力行的還是他們，每個節(jié)目他們都特別努力地去練，再難的動作也難不倒他們，雜技堅韌不拔、昂揚向上的精神就體現(xiàn)在這些孩子們身上。我們有一個非常優(yōu)秀的雜技群體，是大家齊心協(xié)力共同成就了中國雜技團的經典節(jié)目，造就了一個優(yōu)秀的雜技團。  

　　就節(jié)目創(chuàng)作來說，我偏愛挑戰(zhàn)不可能，就是要把“不可能”變成“可能”，要拿出內行人都沒看過的技巧。拿《搖擺高拐》來說，我原先是練椅子頂?shù)模?span lang="EN-US">11歲的時候就演，這個技巧到現(xiàn)在五六十年了還是那樣演，怎么改變？我想到了各種可以做支撐的東西，后來看到體育界的吊環(huán)，吊環(huán)有十字支撐，體操里也有很多支撐動作，這不正是我需要的東西嗎？于是我找到王建民老師商量，他設計出全新的道具，把椅子改成了高拐一節(jié)節(jié)串立起來，由此借用體操元素把雜技節(jié)目改了。再比如《九級浪——桿技》是把爬桿給改了。爬桿節(jié)目很多劇場不能演出，場地受限，桿不能“生根”，他們不允許在舞臺上打釘子。我看這些練爬桿的孩子們練得那么辛苦，練了幾年卻沒有舞臺，也沒辦法掙錢糊口，就堅決要把這個“根”給拔掉。怎么能讓孩子們演爬桿，又不用在地上打釘子，我和王建民老師以及演員們一起苦思冥想、反復試驗，最終把“生根點”去掉了，王建民老師設計出了三維交匯的幾何角道具，數(shù)學里不是講三角形最穩(wěn)固嗎？用的就是這個原理。所以說，雜技是一個筐，什么都可以往里裝，只要有想法，就一定能實現(xiàn)，雜技是綜合性藝術，沒有什么可以局限創(chuàng)作者。 

　　中國雜技團第一個獲“金小丑”獎的節(jié)目《騰?韻——十三人頂碗》，也是一次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戰(zhàn)不可能的過程。2001年，摩納哥蒙特卡洛國際馬戲節(jié)藝術總監(jiān)皮爾斯在保利劇院看到了我們的《七人頂碗》，力邀我們參加第二十八屆摩納哥蒙特卡洛國際馬戲節(jié)。當時中國雜技團處于低谷期，還從來沒有拿過“金小丑”獎，時任團長的李恩杰態(tài)度很堅決，他之前就已經在策劃要參賽的事情，恰好收到邀請函，于是給我們定下了目標，一定要拿到“金小丑”，不能拿銀獎，只能拿金獎。這張入場券很難得，但我的直覺告訴我《七人頂碗》拿不到“金小丑”。我們就有了一個瘋狂的想法，把演員人數(shù)增加到13個，并且又重新設計了一套動作，包括“轎子拋接四節(jié)”等，后來又設計了一套“偷梁換柱”的動作加入，難度不斷提升。因為摩納哥賽場的計分標準是技術、藝術各占十分，節(jié)目的藝術特色不能欠缺，我們邀請了著名舞蹈編導張繼剛加入，將現(xiàn)代舞蹈和頂碗結合，融入東方時尚與神秘，呈現(xiàn)出來非常美。2004年，《騰?韻——十三人頂碗》登上蒙特卡洛國際馬戲節(jié)的賽場，全場觀眾都沸騰了，所有觀眾都集體起立為中國雜技叫好，演員謝幕八次后觀眾情緒都沒有能平復下來，最后這個節(jié)目順利獲獎。 

　　△《騰?韻——十三人頂碗》獲摩納哥蒙特卡洛國際馬戲節(jié)“金小丑”獎 

　　比如《俏花旦?集體空竹》，是把抖空竹做了戲曲化的變革，也獲得了“金小丑”獎以及其他很多獎項。當時北京雜技團有一個節(jié)目叫《玩空竹的小妞妞》，是空竹傳人王桂琴老師創(chuàng)排的，做得比中國雜技團好。我心想我們技術并不弱，只是表演形式不行。思來想去，我就想到可不可以把京劇搬到舞臺上，演一出戲曲表演的雜技節(jié)目。王桂琴老師這時已經調到中國雜技團了，她特別支持我，她愛人是京劇表演藝術家王威良，我們就把他(王威良)請到團里，給演員們排練了八九個月的戲曲，最后演員們舉手投足都有模有樣了，能以京劇化演繹抖空竹，這是王桂琴老師和她的愛人下了很大功夫促成了這個經典節(jié)目的產生。那是2003年，現(xiàn)在二十多年過去了，《俏花旦?集體空竹》到今天依然有很多人喜歡。2018年，我們去俄羅斯圣彼得堡參加首屆“在噴泉河上”國際馬戲藝術節(jié)比賽，全場參賽節(jié)目都是拿過“金小丑”獎的節(jié)目，優(yōu)中選優(yōu)，所以當時參賽的心情有些忐忑，沒想到最后《俏花旦?集體空竹》又獲得金獎第一名。當時我是評委會的一員，心中涌起身為中國人的自豪。后來評委會主席告訴我，《俏花旦?集體空竹》為什么能獲獎，因為它不只是中國人的經典，更是世界馬戲界的經典。我認為雜技走出國門代表著中國的形象，一個雜技節(jié)目的進步與領先，背后可以看到一個文藝門類、一個國家的發(fā)展程度，雜技獲獎不僅是對一個節(jié)目的認可，也是對其中所體現(xiàn)的中國人的聰明智慧、團結友愛、努力拼搏等精神的認可。 

　　節(jié)目的創(chuàng)新是怎么來的？它就在無限的生活當中，我們所碰到的人和事，在心里激起的朵朵浪花，會聯(lián)想到創(chuàng)作內容，生發(fā)出新的想法。創(chuàng)作一個節(jié)目不是說我腦子里早有這個想法，直接就去創(chuàng)作了，開始的時候可能會有點想法，但需要在思考中再一點點讓它健全起來。我只是專心致志做雜技，遇到事情就會多想一想。雜技必須求新求變，求不可能的可能，這是我跟王建民老師經常說的一句話。中國雜技團應該是擁有最多創(chuàng)新節(jié)目的雜技團，如果只是重復模仿，一定不會帶來多大效益，創(chuàng)新才是發(fā)展的根本動力。只有不斷顛覆以往、不斷創(chuàng)新，才能推動雜技一步步向前走。 

　　何瑞涓：藝術創(chuàng)新其實最難的是創(chuàng)意、是有新想法。不久前在匈牙利布達佩斯國際馬戲藝術節(jié)獲得金獎的《逐風者?男子集體車技》備受雜技界好評，創(chuàng)新難度很高，這個節(jié)目是怎么創(chuàng)作出來的？ 

　　孫力力：《逐風者?男子集體車技》又是一次對以往雜技徹底的改造，由女演員換為男演員，車技里原有的技巧一個都不要，全部都換成了新的。之前傳統(tǒng)的車技節(jié)目也很受歡迎。2008年，多米尼加共和國總統(tǒng)夫人在保利劇院看過我們團的演出，其中就有車技，她特別喜歡那個節(jié)目，于是邀請我們團五十多個人到多米尼加訪問和演出。那時候多米尼加和我們國家還沒有正式建交，一些地方還比較貧窮，我們到了以后演出了二十多場，做了很多愛心工作。2018年，兩個國家正式建交了。這個節(jié)目可以說增進了兩國人民的友誼，讓更多多米尼加人民了解了中國。 

　　△孫力力年輕時車技節(jié)目表演 

　　車技節(jié)目原來主要是由女演員表演的，節(jié)目最后往往是女孩子們都登上一輛車子，一大堆人開屏亮相，視覺上是一堆一堆的人。后來我們到摩納哥蒙特卡洛國際馬戲節(jié)比賽時，皮爾斯把我請到辦公室，他說：“Madam孫，你能幫我的賽場再創(chuàng)造點新節(jié)目嗎？”我問他：“你喜歡哪類節(jié)目？我來幫你想一想。”他告訴我，斯蒂芬妮公主最喜歡車技，但她不喜歡最后很多人上車開屏的動作。她的這句話讓我想到，最后一個動作是底活兒，如果不能用的話，我何不給它來個大變？一反常態(tài)，能不能改為男演員表演？女演員表演英姿颯爽，但男演員更有爆發(fā)力。由此我就想到，可不可以幾個人正騎著自行車，演員就跳到他們肩上奔跑？這其實是馬術的動作，馬跑的時候騎手不就是一下子跳到馬背上嗎？有了想法就去實踐，于是我和我們的主創(chuàng)團隊、我們的老師、孩子們一起把車技徹底改了。演員在運動著的騎手的肩膀上跳躍、奔跑、翻跟頭等，車的速度非?？欤艿矫啃r28千米，真的像風一樣。孩子們練這個節(jié)目很難，你看我們的訓練大廳，一道道的車轍印，就是這樣一遍一遍訓練磨出來的。   

　　一開始我提出這個想法時，大家也都說不可能，但是它不但可能，而且最后變成現(xiàn)實時全世界觀眾都喜歡。在布達佩斯國際馬戲藝術節(jié)上，十幾個評委亮出分數(shù)，全是20分滿分。平常賽場上再好的節(jié)目也會扣點分數(shù)，這次大家都不約而同給出了最高分，在我的認知當中這還是第一次。節(jié)目毫無疑問獲得了金獎第一名，評委會還把“評委團大獎”給了中國雜技團。他們說：“Madam孫，你們是全世界最棒的，讓所有馬戲界的人和觀眾都意想不到！”他們并不是說我們有多棒，而是這個節(jié)目的創(chuàng)新讓他們覺得特別棒。 

　　△2018年第十二屆匈牙利布達佩斯國際馬戲藝術節(jié)，中國雜技團《俏花旦?集體空竹》《荷塘月色?蹬傘》獲金獎 

　　站在領獎臺上，我們代表的是中國 

　　何瑞涓：正因為您帶領團隊創(chuàng)排的節(jié)目刷新了世界雜技新高度，所以您的貢獻不僅是對于中國雜技團，也不僅是對于中國雜技，而是對世界雜技的發(fā)展都有貢獻，對讓世界更好地了解中國人的藝術與精神品格都有重要意義。中國雜協(xié)以及多個國際馬戲節(jié)給您頒發(fā)“終身成就獎”和“特殊貢獻獎”等榮譽，可謂實至名歸。您有哪些獲獎感受？ 

　　孫力力：這個我倒不敢當。之前在摩納哥蒙特卡洛國際馬戲節(jié)45周年時，給我頒發(fā)了“特殊貢獻獎”，獲獎的是兩個人，另一位是原戰(zhàn)士雜技團團長寧根福。這一次在匈牙利布達佩斯國際馬戲藝術節(jié)上，給我頒發(fā)了“終身成就獎”，我記憶里這應該是獎項設立近30年來第一次頒發(fā)。最讓我感到興奮的是，這個獎項全世界首次頒發(fā)，這么多年沒有人拿走過這個獎，而我們中國人第一個拿到了，我覺得這是一個國家的榮譽，跟我個人倒是關系不大。它不是為了我，而是為全世界的雜技人準備的。它也絕不屬于我個人，而是全世界觀眾對中國雜技事業(yè)的肯定。用我們那個年代的人的話說，我是生在紅旗下，長在春風里，是中國雜技團和中國雜技界培育了我。站在領獎臺上，我們代表的是中國，在這個馬戲節(jié)的歷史上乃至在世界雜技歷史上永久載入史冊的是中國人，這是我最看重的。 

　　剛改革開放的時候，中國雜技走出國門，為中國形象做了宣傳，我們中國雜技人其實是讓世界看到了中國雜技。這幾十年來我最想做的事，是不斷發(fā)展雜技，讓更好的雜技一定是從中國走來的。目前中國雜技群體在世界范圍內可以說是最大的，在政府的支持下，雜技團有一百五六十家，雜技學校和雜技團帶班有五六十家，雜技總人數(shù)也在不斷增多，這些都為發(fā)展雜技事業(yè)提供了巨大的能量庫，因此中國雜技的未來發(fā)展不可限量。 

　　何瑞涓：回首這幾十年的雜技生涯，您有哪些特別的總結與展望？ 

　　孫力力：我真的很喜愛雜技、熱愛雜技，只要我還能動，我就愿意為雜技做點事情。中國雜技團金牌榜有73塊金牌，其中我參與創(chuàng)作、設計以及指導的節(jié)目有64塊，占中國雜技團金牌庫的大頭，但是回想起來很多節(jié)目都還不完美，受條件限制和各種不確定因素限制，還沒有做到盡善盡美。我是一個什么性格的人呢？只要我喜歡、想干，就一定要把它做到極致。比如把雜技節(jié)目做成精品還不行，我的觀念是要做到極品；比如參加國際比賽，別人拿到獎牌就很驕傲，而我一定要爭金牌第一名，我覺得拿第二就是我輸了，一定要當?shù)谝弧?nbsp;  

　　雜技這門藝術特別有力量，雜技的精神也特別鼓舞人心。有一年我?guī)F隊到日本演出，演出結束后有人來找我，說孫老師有個觀眾給你寫了一封信。信上寫曲蕓劇團團長收，他們那兒雜技團叫曲蕓劇團。我一看，信中說：我是一個32歲的青年，由于工作和生活上的壓力，心情非常低落，我計劃這三個月花空所有積蓄后就結束自己的生命。但是今天看了你們的雜技演出，尤其是高拐節(jié)目，我從中看到了中國人的頑強拼搏、自強自立、勇敢自信——他用了很多詞我記不清了，總之他說自己特別慚愧，他想還是應該振奮起來、笑對人生、努力生活，做一個很勇敢的人?？赐赀@封信，我認為中國雜技很偉大，它沒有語言，沒有宣傳說教，卻能改變一個人的意識，改變一個人的靈魂。干了一輩子雜技，能起到這樣的作用，我特別引以為豪，這就是我的人生。 

　　訪后跋語：

　　我們的采訪是在中國雜技團的馬戲大廳里開始的，當時孫力力老師正在帶著即將奔赴日本演出的雜技團隊進行緊張的排練。在這之前一個多月，她帶隊輾轉匈牙利與法國雜技賽場，金牌與榮譽盡收囊中。2024年的春節(jié)尚未過完，她又去沈陽為沈陽雜技團排練調整節(jié)目，為兄弟團隊摸脈把關。再約已是二月底，幾家媒體都在排隊等著做訪談。古稀之年，我沒想到她的工作依舊如此忙碌。  

　　排練大廳里眾人忙碌而嘈雜，采訪在排練間隙分兩次進行，一次在午飯后的食堂，旁邊是食堂阿姨洗碗收碟；一次在排練廳舞臺后的道具加工房里，旁邊是鐵絲扳手雜亂的工具堆。德高望重如斯，孫老師沒有一間屬于自己的辦公室。她說早些年她有辦公室，但她總是坐不住，抬腳就往排練廳里去，看孩子們排練，既能隨時給予指導，也能在碰撞中靈光一閃獲得新的創(chuàng)意火花。后來她就讓團里把辦公室撤掉了。她說：“我的家就在中國雜技團，排練廳就是我的辦公室。”   

　　排練廳里的墻上掛著橫幅：“讓世界看到最好的雜技。”記憶中前幾年來就已經掛著了，孫老師之前在研討會和采訪中也多次說過這句話。這是中國雜技團的底氣，也是中國雜技團的志氣所在。的確，這些年看過很多中國雜技團的雜技節(jié)目，“新”是最大的感受，從節(jié)目立意到整體編排無不令人驚嘆。技不驚人不上臺，藝不驚人死不休，這些節(jié)目背后，凝聚著孫老師日日夜夜的嘔心瀝血。  

　　孫老師經常大大咧咧地說：“我就是一個雜技老師。”其實她不只是簡單意義上的雜技教練，更是金牌節(jié)目的創(chuàng)造者。從節(jié)目創(chuàng)意到編排到演員的一次次排練成型，及至此后的一次次演出與改進，她都是親自操刀者，由此培養(yǎng)了一批又一批人才、創(chuàng)造了一個又一個雜技節(jié)目奇跡。她一個人就是一支隊伍，是世界雜壇上一面屹立不倒的旗幟，將中國雜技推向世界舞臺，將世界雜技推向新的高度。當中國雜技界和世界雜技界將最高榮譽頒發(fā)給她向她致敬時，她當之無愧。   

　　臨近傍晚，采訪匆匆結束，孫老師得知我乘地鐵回家，堅持要開車送我去地鐵站。古稀老人開車送我，而正當壯年的我一直怯于開車，恍惚間仿佛我倆互換了年紀，不由得感嘆，雜技人永遠是年輕！ 

　　*采訪人：何瑞涓 單位：中國藝術報社 

　　*《中國文藝評論》2024年第7期